我已经很久没再想起她了。
她离开了太长时间,久到我已经头发花白,逐渐记不清她的面容,只记得史书上关于她的寥寥几句:
“平嘉四年春,废后闻氏薨于凤藻宫,年廿一,谥恭谨。”
如果可以,我希望她下辈子不要再过这样的人生。
就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女子,远离宫闱倾轧,权力纷争。
等到春日柳枝抽梢,找一个晴朗有风的日子,将她的风筝放起来。
放得高高的,能让我知道就好。
《不见春》 宫女视角文
1
闻娇是在平嘉四年的三月,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去的。
那时候,她才不过二十一岁。
她死时,嘴唇乌青,鼻腔大股大股地渗出血珠来,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截断掉的风筝线。
我匆忙从御膳房赶回去时,她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凤藻宫的葡萄架下。
嫩叶的掩映下,她身上的窄袖襦裙层层叠叠地铺在地上,像一株挺立舒展的牡丹。
珠钗金簪散落一地。
满目的红。
我忽然呼吸一窒,鼻尖发酸,忍不住落泪。
半个时辰前,她还在跟我说:“霜儿,等葡萄熟了,我们就酿几坛甜酒,埋到东墙角的桂树下,明年再挖出来喝,想想就觉得是一桩美事呢。”
闻娇说这话时,语气温温柔柔,眉眼弯弯,脸颊也微微染上薄红,罕见的有了些气色。
她的身子自入宫后就不大好,总是半夜突然惊醒,然后咳嗽个不停。
清早起,我伺候她梳洗时,她破天荒地让我找来那套压箱底的红裙。
“红色的显气色些。”
她还跟我说:“霜儿,帮我梳个利落点的发髻吧。”
我以为她的病终于要好了,却怎么也没想到,这不过是她临死前的回光返照。
2
我小心翼翼地将她的东西收敛起来,装到一个描金雕花的盒子里。
触碰到闻娇冰凉的指尖时,我忽然想起初次见到她的场景。
我永远不会忘记,那是天盛二十二年的冬天。
寒风呼啸,鬼哭狼嚎,积雪足有一尺深。
那一年,我才刚满十三岁。
琼州灾荒,我和爹娘在混乱中失散,不幸被人牙子拐了去。
嵩阳长公主花了五两银子,将我买回来,给府中的小姐做婢女。
我脑子愚钝,没读过什么书,只幼时跟着老秀才学过一段时间,略识得几个字。
凑巧的是,这两个字我都学过。
“娇者,娇姿也。”
闻娇长得貌美,她的眼睛格外好看,像夏日深潭中浸凉的黑玉。
外祖母是当朝楚太后,亲舅舅是皇帝,母为公主,父位列侯,她一出生就早早地被封了郡主,赐号南平。
整个北朝,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和她一般尊贵的闺阁小姐。
我扯着衣角,怯生生地抬头。
闻娇冲我笑了笑,一双柳叶眉弯弯,瞳仁黑白分明。
没有鄙夷,没有不耐烦。
全然不似我之前遇到的那些权贵,他们狐假虎威,仗势欺人,视人命如草芥。
她过来拉我的手,我下意识地想躲。
我的手不够干净,手心因为常年割猪草而布满老茧,看起来脏兮兮的。
闻娇像是看出什么,有意转了个话题,问我:“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
“柳……柳元霜。”我哆嗦着唇,讷讷回道。
“那我以后就叫你霜儿了,你家里可还有亲人?”
我呆愣愣地点头,又立马像拨浪鼓一样猛地摇头。
我在公主府偶然遇上同乡的穆家大哥,村里的人传话过来,说是再没见过我的家人,还不知爹娘是死是活。
其实我心里清楚,爹娘上了年纪,行动又不便,没人照料着,恐怕是凶多吉少。
“以后霜儿就把我当姐姐吧。”她轻柔地拍着我的背,像极了幼时母亲哄我睡觉。
长公主对闻娇这个女儿颇为爱重。
她有数不清的绫罗绸缎、宝石头面,有一盘接着一盘的珍馐美食。
可她从来没什么架子,她总喜欢把天香楼的玫瑰酥饼掰开,分给我一半。
然后我们就躲在公主府的后墙角,荡着秋千,偷听蟋蟀讲话。
这是我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。
3
闻娇薨逝的消息,内事府的人推三阻四,就是不敢向裴策禀明。
可是我敢。
我换上一件素白色的衣裙,独自一人去了太极殿。
我知道,今日程青颖出尽了风头,裴策下旨封她为后的消息,早就传遍了东西六宫。
她的亲弟弟程渡,前不久刚大败敌军,收复了北朝割让给鞑靼的土地。
江山美人兼得。
我想,裴策现在一定很高兴吧。
太极殿外立着的侍卫拔刀拦住了我,声音浑厚粗犷:“退下。”
刀尖离我的胸口只有半寸,我识相地后退了一点,然后直挺挺跪下。
膝盖砸到地上时,发出沉闷闷的声响。
我跪了一个时辰。
直到天蒙蒙黑,太极殿里点燃了烛火,裴策身旁的太监才将我唤进去。
隔着一层月影纱,他的身形影影绰绰,半晌才问:“怎么,她来不了,就又让你来求情?”
我扯了扯嘴角,没应声。
裴策又讽刺地笑:“大长公主贪墨之事证据确凿,你告诉她,朕此举已是仁至义尽,勿要再痴心妄想。”
“奴婢不是为嵩阳长公主之事来的。”
我打断他的话,试图用最平静的语气阐明事情的始末。
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哽咽:“废后闻氏,薨。”
泪珠在我眼眶里转了一圈,逐渐模糊了视线。
我隐约看到裴策的身形一晃,茶盏不小心被他的袖子拂落,温热的水飞溅一地。
接着是良久的沉默。
一秒,两秒,一刻钟……
“朕知道了。”裴策的声音囔囔的,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。
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哭了,但转念一想,又被自己可笑的想法吓住。
裴策怎么会哭呢,他那么一个冷心冷性,极善伪装的人,绝不会为了闻娇而哭。
我蹑手蹑脚,悄无声息地退出去。
关门的一瞬间,风吹起纱帐,我看见那位至高无上、春风得意的帝王从榻边滑下。
赤足掩面,头发散乱,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,几乎要沁出血来。
4
其实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再想起之前的事了。
以至于我差点忘了,十五六岁时的闻娇,亦如春光一般明媚。
爱笑爱闹,对一切事物都抱有新奇与期待。
那时候裴策还是临清王,在众位皇子中排行第五,生母是关雎宫王夫人。
与闻娇关系好的并非只他一人,还有云贵妃的一双儿女。
太子裴仪和云乐公主裴晚姝。
我之前就听人说过,陛下年轻时曾有过一位皇后,可这位皇后犯了错,畏罪自戕,吊死在了凤藻宫。
后位就此空置,宫中风头正盛的便是云贵妃娘娘。
青梅竹马的情谊,打小他们四个就喜欢凑到一起,打打闹闹的。
我就站在一旁捂嘴偷笑,时不时添上茶水和几盘糕点。
我曾亲眼瞧着,闻娇趁太子打盹的时候,取了毛笔蘸墨,悄悄在他脸上画了一只大癞蛤蟆。
再由裴策添上四条小短腿。
太子醒的时候,我们都憋笑憋得脸红脖子粗,鼻孔往外冒着热气,着实辛苦。
他还有些发懵,整个人游离在状况外,等到发现时,已然大摇大摆地在长公主府转了一圈。
“娇娇,你竟敢捉弄孤!孤要跟嵩阳姑姑告状,罚你抄一百遍《金刚经》,让你半个月出不了家门!”
太子这句话打蛇打七寸,一下子就让闻娇止住放肆的笑,立马乖乖坐正。
但她嘴角弯起的弧度,却怎么都压不下去。
对了,说到四,闻娇似乎与“四”这个数字格外有缘,她及笄的日子也跟“四”有莫大的关系。
开了春,冰雪消融。
闻娇的及笄礼就定在四月初四,一个槐花正香的时节。
嵩阳长公主请了福寿双全的吴王老太妃做正宾,老吴王是太祖的弟弟,论辈分,陛下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叔父。
闻娇穿了一身嫩红色的窄袖襦裙,纱质的裙摆轻柔飘逸,鲜妍的仿佛枝头开得正艳的凌霄花。
如云一般的鬓发上没什么修饰,只有我晨起为她绾发时,随手簪上的两朵素银花钗。
长公主将柳枝浸泡在水里。
这水是早就备下的无根之水,用来祛除污垢,祈求福顺最好不过。
她笑着把闻娇叫到身旁,用沾了水的柳叶轻轻扫在闻娇的额前,口中还说着吉祥话。
“一转眼,我们娇娇都长这么大了。”
“是呢,及笄就是大姑娘了,也要计划着挑选夫婿了。”
命妇们围作一团,各说一句,热闹极了。
我那时怎么也想不出,像闻娇这样皎皎明月一般的女子,究竟是哪家的儿郎才配得上。
我远远地站着,瞧见闻娇偷偷往侧边瞄了一眼,顺着她的视线望去,果真看见人群中鹤立鸡群的太子。
太子察觉到她的目光,甚至还悄悄扮了个鬼脸。
我忍不住笑着摇摇头,还没来得及多想,笄礼就要进行下一步。
云乐公主作为闻娇的闺中密友,做起了赞者。
她接过放置罗帕和发笄的托盘,递到吴王老太妃的手中。
闻娇冲她眨了眨眼。
云乐公主顿时眼神一亮。
吴王老太妃由人搀扶着,颤颤巍巍地走到闻娇面前坐下,亲手为她加上发笄,高声吟诵祝辞:
“令月吉日,始加元服,弃尔幼志,顺尔成德,寿考惟祺,介尔景福。”
后半个流程,闻娇避开众人,悄悄拉着我溜到后院。
“霜儿,笄礼可真繁琐啊。”她坐在石凳上,支颐着说。
我知她是觉得没意思,于是笑着打趣道:“单是个笄礼,郡主便厌倦了,若是日后婚配,岂不是日日都要烦心。”
纳彩,问名,纳吉,纳征,请期,亲迎,我掰着手指头,一项一项地数给她看。
“不一样的。”她不知想到了什么,慌忙别开脸,耳根顿时红得烫了起来。
又一转话头,故作生气的模样,还伸手挠我腰间的痒痒肉:“好啊,霜儿如今胆子肥了,竟敢取笑本郡主。”
“霜儿哪敢啊。”我佯装求饶,可怜兮兮地挤出一丁点儿眼泪。
我正欲再次开口,便听见太子清亮的声音。
“娇娇,原来你躲在这里,让孤一顿好找。”
他远远地招了招手,右臂还紧紧地抱了个描金雕花的大盒子。
待走近了,打开一看,里面塞满各色小玩意儿,栩栩如生的泥咕咕、做工精巧的风筝,还有雕刻的木头人偶。
“送你的及笄礼物,喜欢吗?”太子得意地问,眼神中俱是骄傲。
不知为何,我总觉他那时的小动作、小表情,像极了一只翘起尾巴,等人顺毛的白狐狸。
“这是你做的?”闻娇拨弄了几下那人偶的脸颊,接着说:“怪不得手艺……”
她像是有意停顿了一下,引得太子忍不住开口:“如何?”
太子问这话时,眼睛睁得圆滚滚的,紧张到用右手揪住衣服。
闻娇盯着那人偶看得仔细,故而没瞧见,但我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。
“勉勉强强吧。”闻娇点了点头,忽然惊奇道:“不会真是你做的吧?”
太子一噎,连忙反驳:“那当然……不是,孤手艺才不会这样!”
此地无银三百两。
我和闻娇都抿嘴笑,心知肚明这究竟是谁的手艺。
太子不好意思地转头,眼神飘忽,落不到实处,耳根悄悄攀上一层红晕。
5
是我太过愚钝,以至于很久之后,才知晓闻娇对太子的小心思。
毕竟在旁人看来,很多时候她对裴策,要比对太子更好一些。
天盛二十三年的冬天并不太平,雪灾频发,北朝冻死了许多牛羊和马匹。
这样的年代,牛羊对于百姓来说,像性命一样重要。
于是大臣们的眼睛盯上了鞑靼,一个从马背上赢来天下的游牧国家。
腊月十八,鞑靼三皇子乌拉贡携使臣入朝,陛下在琼林苑设宴款待。
觥筹交错,酒足饭饱之后,乌拉贡的眼神逐渐迷离。
他向陛下提出了一个近乎苛刻的请求:只要北朝有人的马术胜过他,鞑靼愿以原价的三分之二,向北朝出售一千头牛和三千匹骏马。
乌拉贡的马术远近闻名,他是鞑靼第一勇士,胜过他的可能几近于无。
陛下没有拒绝,只是在太监传话时,吩咐他加上一句尽力而为。
雪天路滑,围猎场久无人来,光秃秃的树干上积了厚厚一层雪。
不知是哪一步出了差错,裴策骑的那匹马突然发了癫,硬生生将他给甩了下来。
没人事先想到,雪窝里藏了块棱角分明的石头。
他的左腿被划伤。
长长的一道口子,严重的地方甚至能看见森森白骨,汩汩的血染红了衣服和地上的白雪。
这件事的前因后果,还是我从前来通传的太监口中得知。
他讲得绘声绘色,仿佛一切场景尽在我眼前。
“你说什么?”闻娇的手一顿,清冽的茶汤便溅出来几滴,打湿了她烟紫色的衣摆。
“那策表哥如何?”
闻娇自小跟着宫中的教导嬷嬷学习礼仪,人前总是规规矩矩地叫裴策一声“策表哥”。
我扶起闻娇,觉得她搭在我腕上的手有些凉。
我随闻娇赶去时,裴策正坐在木凳上。
他倒抽一口冷气,却眼角眉梢俱带着笑意,哄着众人:“男子汉大丈夫,怎能因这一点小伤就畏畏缩缩。”
“那策表哥可还好?”闻娇走近,有些急切的问。
“一切都好,娇娇不必忧心。”裴策眯眼笑。
太子突然“哎呦哎呦”地痛叫。
他因为制服失控的马儿,故而崴了脚。
明明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,耳朵也竖起来,却又在闻娇转过头来的一瞬间,装作没事人似的扭过头。
闻娇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。
她走到太子身旁,用只有我们几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,悄悄说了句:“活该,技艺不精还偏要逞强。”
太子无辜地吐了吐舌头,却无力反驳。
闻娇无奈地翻了个白眼。
起初我以为,喜欢一个人会对他客客气气,千般万般的好。
后来才明白,其实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,连说话都肆无忌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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